逃难的队伍还在沿着河堤向北走。天已经大亮,刚才的大雾不知道飘散到何处去了。狗娃看见一颗巨大的鲜红欲滴的火球从二十里以外的东庶山滚了出来,通身向外流着火。他透过一排又一排树干,目光拐了七七四十九个弯,终于看到了前面河边上的第一个村庄。他知道那是秋雪嫂子娘家的村子。万五爷停住脚步,对夏秋雪说:“回家看看你爹娘,想住就住几天。狗娃这些天先住我家。”狗娃只记得秋雪嫂子顺从地颌首称是的样子。
夏秋雪的命是万五爷捡回来的。
她是个生下来就注定要受苦的女人。她还不满周岁,妹妹又出生了。四个月就开始吃五谷杂粮。家里只有六亩薄地。六岁的时候,爹妈就把她送到了婆家。她记得去婆家的那天早上,雾也很大,就像今天早上的一样,飘也飘不动。她穿着用半斗小麦换来的红夹袄,用小绣花鞋去踢那些坠在车前草叶子上的晨露,手心里折了一朵小得可怜的芥菜花。那时,她只有六岁,却把那一家四口的下等家务都担了起来,压得她十一岁还是六岁那么高。她的手掌和屁股上都结有一寸厚的老茧,她一见婆婆屋里那堆打断的竹板头皮就直发紧,如果不是婆家休了她,她恐怕永远是六岁的小模样,她把四两巴豆偷偷地放进婆婆的中药罐子内,好些天,老女人的屋内到处洋溢着浓浓的屎臭气。只五天,老女人肥胖的身体只剩下一张皮。如果她不过早地在脸上露出笑意而被那一家人察觉,她真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她被吊打半夜,赤条条被绑在院里的香椿树上迎来地狱里最后一个黎明的时候,她也没有后悔。她仍穿着那件红夹袄跌跌撞撞走到自己家门口,只来得及叫了一声娘便不省人事了。